我是皇帝为了折辱四皇子,许给他的妻。 他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我被人百般刁难欺辱后投湖自尽,被救上来后失忆了。 醒来时,他小心翼翼地一遍一遍告诉我,我是他的妻。 我看着逼仄破败的小院,吃吃笑出声。 “你撒谎,我爹才不会舍得让我嫁来这里呢。”...
第1章
1
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十二月刚下过一场初雪,我顶着一身湿衣,在春华宫外的青石板上跪了半宿,冻得瑟瑟发抖。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我,还是父兄妹妹们围绕,唤着我“青青”,把我视若明珠。
他们绝不会让最受宠的嫡女跪在这么冷的冬夜里。
视线模糊之际,一袭鹅黄宫装出现在眼前。
“哎,齐嬷嬷,怎么我宫外还有个人跪着?”
“娘娘想来是忘了,这小蹄子胆大包天,差人偷咱宫里的银丝炭。”
我疲惫地缓慢眨着眼睛。
才不是。
姜家是商贾巨富,冬日的每一处府邸里都有烧得旺旺的银丝炭,小羊羔皮地毯踩在脚下暖融融的,还有胡商们会送来葡萄酒,里外都能热乎起来。
但话一开口,又成了习惯性的求饶。
“萱妃娘娘,是我管教不严,求求您,求求您饶了百草……”
萱妃娇懒地打了个哈欠,像是看厌了我的哀求,眼波流转瞥向身后侍女。
“那贼人如何了?”
“早被老奴抓了个正行,刚杖责二十呢,看着快不行了。”
齐嬷嬷早等着这话请功,点头哈腰答道。
“那就让她带回去吧,皇上明日就出征归来了,别让老鼠死在我宫里沾了晦气。”
我咬着牙,泪水一滴一滴砸在雪地里。
百草她是我陪嫁带过来的唯一一个丫鬟。
她才十四岁。
青芜院是冷宫里最破落的小院子,每月吃食和薪柴都不够用,她去后厨找食物丢光了脸面,炭火也是去各个宫里央着要的。
我轻声道:“百草不会偷东西的。”
“姜姑娘,我也不欲与你争辩,带着你婢子走吧,莫让宫人觉得是我刁难了二位。”
萱妃带着嘲弄的语气,将“姑娘”二字咬得很重。
听罢这话,我浑身僵硬。
是的,我在这个宫里没名没分。
别说是皇后娘娘和嫔妃了,哪怕是身份更低些的美人,都可以随意折辱我。
可是在三年前,我是这个宫里地位最高的人唯一的妻。
2
士农工商,商为最贱。
四皇子蔺景初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就是有我这位首富嫡女的正妻。
我就是皇帝为了折辱他,许给他的妻。
我把院里的粗炭都烧尽了,却只能茫然地看着百草,蜷缩着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睁开眼。
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攥着她的手,却发现我抖得比她还厉害。
“别怕,你对我就像亲姐妹似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百草的手也是小小的,却布满老茧。
原本小时候在我家里也是锦衣玉食的孩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我不敢再想。
有没有人救救她。
也救救我吧。
一刻钟前,我把最后一只玉镯给了一个小太监,央着他帮忙去太医院通传一位大夫,哪怕是学子都行。
那是我娘在我出嫁时留给我的东西。
但是他拿了我的镯子,再也没回来。
百草最后没有熬过子时。
三更天,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在主管太监身后,时不时被低声催促着。
“姜姑娘,今早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误了时辰可不好。”
那宫奴眼神轻蔑。
“姜姑娘,不怪老奴多嘴,横竖只是死了个婢子,娘娘仁慈,想必会再给你派个的。”
想起上次皇后以静心礼佛为名,让我无水无米在佛堂跪了一日,我不由抓紧了披肩。
我想家了。
路过御花园时,我仿佛看到爹爹、娘亲还有百草,在湖边冲我笑着招手。
我提着裙摆,从湖边一跃而下。
在皇帝征战归来前夜,废妃姜晚青寻了短见。
我来找你们了。
3
“姜姑娘,您先躺下歇息,莫怕莫怕——”
“我都说了,我不是这里人,你们都喊我姜姑娘了,那应知道我是长陵姜家大小姐姜晚青。”
我紧张得拉紧雪白的中衣,背抵着墙站在床上躲开宫女的拉扯。
只见一身便服的俊朗男子进门便唤我“青青”。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我闺名?”
作为骄矜名声在外的大小姐,除了我爹外,还没有男人这样喊过我。
“青青,你是我的妻子。”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年轻的男人,随后咯咯笑出声来。
这人真是幽默得紧。
“你撒谎,我爹才不会让我嫁来这种地方呢。”
眼下住的这小院比起我家卧房来逼仄得紧,看对方的衣着不凡,怎么会有人让正妻住这儿?
“况且他们都喊我姜姑娘了,那我肯定不是你的妻子。”
那年轻男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好像很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只是僵硬地摩挲着我的侧脸,我却感觉他有些想哭的意思。
我是最见不得好看郎君委屈的人,不由放缓声调。
“我瞧公子面善,你能把我送回家吗?我爹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
“他们不让我走。”
看着门外警惕又拘谨的宫人,我小心地指了指他们。
“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真奇怪。
我只是实话实说,那位公子眼睛却是红得怕人。
4
我觉得我是碰上硬茬了。
在这被关着三天了,下人们倒是对我毕恭毕敬的,就是死死守着房门不让我出来。
而每次我喝完补药,这大宅子的家主都会过来看一看我。
“公子,我还没有出阁,虽然落水相救你有恩于我,但还是不合适。”
“如何一个不合适法?”
“起码得给我爹递个名帖,公平竞争。”
他又僵了一下。
宫人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默默退出房间。
“西北盐商张家,醴陵酒商慕容家,还有东海船商刘家,我爹说都递来帖子了。”
“我……我竟不知。”
蔺景初看上去很失落。
我大惊:“你不会不知道我爹吧?”
我嘟囔着,不厌其烦地继续给他介绍我家里。
“我爹姜洪涛是京城第一首富,东海西域的生意路子都通,我还有三个哥哥,最大的哥哥今年进殿试了,小哥哥在帮商行跑腿,二哥哥就是个花孔雀,不提也罢……”
“对了,我娘她会做顶好吃顶好吃的桂花糕!”
说到兴起,我小小地欢呼一声,随后看到有些无所适从的蔺景初,不由叹了口气。
“哎,你没吃过,我跟你说个什么劲儿啊。”
“我吃过的。”
“难道你跟我爹爹做过生意?”
“……是的。”
“那你一定跟我爹爹说了吧,他指定是在东海航船上忙呢,要是知道我走丢了肯定早急着来找我了。”
“嗯。”
我满足地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托腮继续吃着蜜饯,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
“谁干的?”
蔺景初紧盯着我伤痕累累的手指。
我也有些茫然,明明每日在家里会用羊脂膏厚厚涂手的,怎么会生出冻疮呢?
刚才那一声不是问我的,不消一息,便有宫人低头跪下。
“回禀皇上,姜姑娘落水前一日去了萱妃宫里罚跪,还……死了一个丫鬟。”
听到后一句,我的心莫名其妙纠痛起来。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紫葡萄般的眼睛,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
蔺景初愣住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认得他的。
只有我的阿初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5
当今圣上亲商,因而我小时候有不少机会进皇城。
十岁那年,我爹进宫议事,我追赶着一只小狸花猫,悄悄跑到后宫一处别院。
然后我就看到像狗一样躺在地上的小男孩。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小心的给他喂了些随身的糕点。
应该是哪个宫奴的孩子,父母不在了才被人欺侮吧。
少年显然是饿坏了,但又警惕地盯着我,就像我在草原看到的小狼崽。
“没有毒的,放心吃吧。”
我吞了吞口水,还是将身上的吃食吃了一小口,随后都留给他。
后来很多次我闹着随我爹进宫,总会悄悄绕到那个小院里,钻狗洞给他送些小金珠和我娘做的桂花糕。
不知道能不能多少帮到他一些。
后来我才知道,阿初是四皇子。
他出身低微,在宫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叫人心疼。
可是现如今,看他锦衣华服,比我这破落院子看上去不知道风光多少倍。
我为他开心。
我大喜:“阿初当上皇帝了么?”
蔺景初张了张嘴,最后没说什么。
我不知蔺景初心思千回百转,只是感慨地用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
想起来儿时见过的小小少年,为了在宫里活下来,与天争命的样子。
“那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
6
隔天,蔺景初上朝时,我被人架到了皇后面前。
“姜姑娘,皇后娘娘知你忘了些事……但贵女的规矩礼仪可不能忘。”
我被迫跪在雪地之中。
头上顶着一盏清水,随着两个时辰的跪拜早已有些晃动。
内侍公公捂嘴笑道,用脚尖暗暗踢了踢我发颤的小腿。
我只觉浑身都难受的紧,不明白皇后为何这样对我。
膝盖处传来一阵阵的痛感,好似有数万只虫豸在啃噬着,手臂也是酸麻难耐,正有些恍惚之际,一道声音从身前传来。
“姜姑娘,请你来此处,本宫是有些话想同你说的。”
我抬头望去,皇后笑得明艳动人,披着银狐裘一步一步走向我。
“你真是使得一出好手段……”
“月瑶那丫头不懂事,皇上竟然将她宫里的人全杀了。”
谁?
是那位萱妃吗?
我的下巴被挑起,像一件货物般被她细细端详着。
“我表妹从及笄时便满心满眼都是皇上,没想到竟是心上人让她落了个身首异处的地步。”
小腿处钻来一阵钻心的痛,被人细细用鞋底碾过骨头,让我差点痛呼出声。
“皇上是真心疼姑娘,居然愿意为了你开罪右丞。”
“你说我若是动了姜姑娘,他也会来杀我么?”
沈若婉冷笑着说完,猛地拿起我头上玉盏便狠狠朝我泼来冰水。
我讷讷道:“皇后娘娘乃是国母,贵不可言,我只是一商贾之女……”
她最后没有再逼问我。
沈若婉发完怒,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肉一般,疲惫地走回殿中靠在金丝楠木椅上。
“我听闻姜姑娘失忆了,跟你说了许多似乎都没甚意思。”
“你若有心,便去侧殿祠堂那儿跪会儿吧。”
话音刚落,便立即有两老妇一左一右钳制我,像拖着年牲一般随意扔到了佛堂。
悠悠青灯下,那凶神恶煞的婆子将我按住,双膝狠狠压在蒲团上。
“嘶——”
我疯狂挣扎起来,蒲团里面有针!
“皇后娘娘说得对,姜姑娘就是富商出身,吃不得苦的,特地让老奴给拿了软垫。”
那老宫女见我反应,便得意地将准备好的刺绣锦垫拿出来,垫在我膝盖处。
我被按在祠堂继续跪着。
细密血珠逐渐从我冬装宫裙下渗出来。
绣花针被削得短短的藏在软垫和蒲团里,不至于废了我这双腿,却能让我之后走路成些问题。
我疼晕之前,想了许多事。
我也想过阿初会赶来救我,就像过去我救他一样,可是好像一次都没有。
第2章
7
醒来后,又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周围没有宫人,只有一豆烛光,蔺景初在灯下沉默地为我上着药。
我抬起手,像小时候一样戳着他的脸颊,温声道。
“这罐化腐生肌膏,在宫外得卖一千两,给我用浪费了。”
他皱眉:“……谁敢说浪费,拖出去砍了。”
我吃吃笑着:“没想到阿初竟是个暴君。”
膝盖处红红紫紫一片皆是淤血,他用热毛巾为我慢慢地捂化。
我也想像儿时一般天真,说一声“阿初,有人欺负我”。
但有些话真说出口便是伤情面了。
阿初已经是皇上了,我努力地想着,他自然有自个儿的难处。
我爹常常与我说宫廷诡谲、商海沉浮、哪怕是后宫也有诸多堂前的利益争斗,男儿间总是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蔺景初上药的手突然停了。
他有些颤抖地,捂住了我的脚踝处。
像在捂住什么不堪的东西。
那有一处刀疤。
我恍然抚摸着跟腱微微鼓胀的肉色疤痕,轻声喃呢。
“方才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我忘了许多,却只有一件记得清楚。”
“就当我为阿初讲个故事吧。”
蔺景初紧张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轻声开口。
我梦见我参加了蔺景初的叛乱起义,封城围困三个月弹尽粮绝时,向城内豪富募集粮食钱款,想办法与城外的哥哥接应运送。
蔺景初不放心我,也乔装与我同行,结果我俩却被暴动的难民冲散。
他找了我整整一夜,最后第二日发现我衣冠不整躲在农户家的一处稻草堆里。
“你别笑话我,我梦到我们当时确实是夫妻的。”
“我被难民围住调戏,拼死才逃出来,还有饿昏头的流民想把我砍倒。”
我就在这样拖着受伤的脚踝,趁夜色断断续续走了很远,不敢停下来。
最后痛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匍匐在地上,爬到一处废弃的农舍,瑟瑟发抖钻到稻草堆里。
“我不想那么娇贵的,我也想坚强些。”
“但是我的丈夫看到我这样,没有抱住我,问我痛不痛,害怕不害怕……”
我哽咽了。
“青青,别说了。”
“他最后抽出了剑。”
他以为我脏了。
他想杀了我。
8
“我一直都很懂事。”
我也是如珠似玉娇养着的大小姐,何尝受过委屈。
可我很会找借口,我知道大局为重。
世族出身的几位妃子都欺侮我。
“你总是说再等等。”
“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我回忆起成亲那日。
没有黄历上的良辰吉日,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声笑语,皇城那边以不宜铺张为由,连使者都没派过来。
一台小花轿就进了门。
可我是欢喜的。
因为嫁的人是他。
即便后来我才知道,皇帝根本就看不起遗传了胡人紫瞳的蔺景初,所以将商人之女指婚给他,顺便断了他争权的念头。
我好心疼蔺景初,我想自己也是曾爱过他的。
但我十分确定,蔺景初不爱我。
此时此刻。
我见他惊疑不定,竟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揩去了笑出的眼泪。
“阿初在心疼什么,只是梦罢了。”
“只有这个疤痕,却是真真实实留下来的。”
它有些像狞笑的嘴角,时时刻刻嘲笑我的痴,我的嗔。
“难道说,这不是梦么?”
9
“青青……”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蔺景初的声音变得干涩喑哑。
我笑了笑,将他鬓边这几日生出的白发捋了捋,别在耳后。
“从和你说起,我要回家的时候。”
我就知道我爹爹永远不会来找我了。
三年前,四皇子蔺景初举兵谋反,当时孤城断水断粮,我爹散尽家财用尽人脉,换成一车车的粮草和兵器,从密道进城,最后让四皇子兵马一改颓势,联合二皇子的叛军目指皇城。
最后也是这笔巨款集结了异人精兵,在殿上两人交锋之际,人群中一支冷箭结果了二皇子。
阿初当上了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贬为庶民打入冷宫,第二件事就是清算巨贾,安抚士族。
毕竟这场战争谁都没料到商贾竟能有撼动朝纲之力。
最疼爱我的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们,姜府的所有人都被押往刑场枭首示众,我因为削位替代,苟且偷生至今。
原来我可以回去的家,早就没有了。
“我爹娘行商本分,施善积德三十余载;我哥哥为了能摆脱低贱的商籍读书,受尽嘲讽终于能有科考机会;我的小哥哥才比我大一岁……”
“阿初,我们新婚时也曾谈论佛教因果,可他们有什么错?”
佛说皆有业报,是不是我害死了他们?
“皇上,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骗过自己的。”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叫蔺景初的名字。
10
那日后,一箱箱珠宝运向我的小院。
原本破落的小院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收拾得干干净净。
象牙箱子在我面前逐个打开,五湖四海的珍奇宝气映着墙壁,倒真有些“蓬荜生辉”的意思。
“姜姑娘好福气,皇上会再为您盖寝宫,如今妃子住的地方他说配不上您哩。”
新来的周嬷嬷据说是蔺景初为我找来的同乡远亲,一进门便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捂着。
“再过一月就是新年了,姑娘得多穿点,皇上看了心疼的紧。”
我笑了笑,也回握住她,感觉暖洋洋的。
这双手像是做过些活计的手,握起来干燥而结实。
跟百草的不一样,她的手总是因为饥饿而冷冰冰的,小小的,连我的手都包不住。
我偶尔会跟周围宫人提起百草,他们总是强笑着安慰说那小姑娘是个没福分的,压不住富贵。
我冷笑。
若真是这样,那百草为什么在姜家能活得好好的?
他们在这鬼地方呆久了,总是最聪明、最知道见风使舵、又是最无辜的。
几乎每一位宫人,都在我面前或多或少提了两句皇帝有多珍视我。
不置可否的,蔺景初出征归来后确实对我很好很好。
我与他新婚时虽是恩爱,但也没有到了昏了头宠溺的地步。
如今的阿初比少年时还要多了几分真挚热烈,他期期艾艾地看着我,一遍一遍地跟我解释他之前做的事。
他说:“太傅、左丞、骠骑将军有从龙之功,若不得到他们的支持,权斗之下国家又会动荡不堪。”
他说:“我知青青心里委屈,皇后还有其他妃嫔,我都不会碰,但是需要这个位置给她们的家族,待我扫清外患后再一一清算。”
他说:“你再信我一次,且再等等我。”
我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眉间的竖纹。
话本里的伟丈夫,功成名就之前好像也是这样许诺的,只是听了这话的女子,几乎无一有好下场。
何况我也等不起了。
11
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败。
宫里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下令全国寻医,在跑死了三匹千里驹之后,终于找到关外神医给我施针,勉强吊了条命。
在那之后,蔺景初便疯了。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连夜下旨废后?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穿着一身喜服跟我说要重办婚典?
若是他不疯,怎么会一遍一遍地跟我解释,我爹爹他们只是被他隐藏起来,待清算完世家老臣后,再让我们团圆?
没想到一朝帝王还愿意为我编这样的谎。
我看着他痴痴凝望我的脸,随后又漠然地看向窗外,一只麻雀飞上了颤颤巍巍的寒枝。
三岁小儿都知道破镜难圆的道理,我怎会不知?
起先看蔺景初后悔的样子,我还有些新鲜,到后来变得索然无味。
那个无忧无虑的姜家青青,也学会了恨。
我恨老天不收走我的命,我本该死在那个冬夜。
蔺景初会因为我乖乖喝药而欣喜不已,哪怕是转头被我吐了一脸药也面不改色。
他也会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起些往事,提起自己小时候过得艰辛。
他说我是他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他说他心里有我。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心里没有一个人的话,连对方吃过的苦也不会再动容。
我过去确认蔺景初是不爱我的,但他现在爱我了,你说多可笑。
委实有些晚了。
12
离新年祭典还有三日,我开始安静下来,也让宫奴们都松了口气。
蔺景初还是不管公务多忙,都得来我小院坐一坐,有时也会向我说起新建寝宫的进度,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讨好。
我们有时也像对平凡夫妻,他甚至临走还会掖一掖我的被子。
哪怕是四皇子时,他也没怎么亲自照顾过人,连动作做得也有些生涩。
“御医说你要多歇息,积虑成疾。”
我笑了:“这话不如留给皇上自己。”
我瞧他是越来越瘦了,原本丰神俊貌的面庞,如今双颊却微微凹陷,显然这段时日忙碌了不少。
废后杀妃后平息世族的怒火,新年祭典,哪一件都是劳心费神的事情,何况我还听周嬷嬷和我说过,皇上近日患了心疾。
原来他是有心的啊。
我听到那话后,只是摆了摆手闭上眼睛,觉得院子太小了,而他们又太聒噪。
新年祭典当天,我被婢女们套上喜服。
周嬷嬷原是要给我点些胭脂的,瞧了我的脸色却又改了主意,只薄薄涂了层口脂。
她喜道:“姑娘真是天生丽质,近日养得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话刚出口她又觉有失,轻拍一下嘴后立刻改口笑道:“老身该喊您娘娘了。”
我也微微一笑。
这么喜庆的日子,好像还是第一次自己赶上,是有些新鲜。
只是周嬷嬷不知医理,若是今日御医再来给我号脉,显然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皇帝力排众议要于新年祭典上办封后仪式。
文武百官虽议论纷纷,但在蔺景初的铁血手腕下,反对之声也小了许多。
甚至举办祭典之时,有几个妃子的母族官员都不敢正眼看我,只是低头唯唯诺诺叩拜行礼。
而我和蔺景初穿着喜服,携手走到临风台上。
他甚至有了些少年时的害羞,赧然悄声让我宽心些。
“国师是个老古董,朕也不喜他读冗长的祭文……”
我见他难得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开口的话却有些突兀。
“阿初,你应是不知的,我的家乡其实不在京师长陵,而是在江南的。”
蔺景初颔首,有些不解其中意思。
我继续温声道:“江南好啊,那里真有顶美丽的花,顶温柔的人。我也曾泛莲舟,乐忘归……”
彼时蔺景初正接过祭文婚书,我后面的话并未听真切。
从来都是这样。我了然,这样也好。
在蔺景初回首正欲将婚书玉简递给我时,却发现我猛地退后一步,竟是像拼命般逃到高台边。
我笑道:“阿初,你从来都不懂我想要什么。从来都是。”
他纵有武艺,在百官面前略一分神,终究还是慢我一拍,没抓住我的手臂。
“青青,你等等!”
年轻的帝王站在台上目眦欲裂,捂着胸口喘息着,冷不防喷出一口鲜血。
“世人总说女子难有大义,我现在觉着倒是哄骗女子牺牲的道理。”
我站在祭台横栏处,咯咯笑出声来,像小女孩初次穿宫装一般欣喜地挥动着衣袖。
“蔺景初!”
“我终于能回家了。”
喜服裙袂在临风台边烈烈飞舞,快到蔺景初只抓到一片衣角。
其余的,都消逝在风中。
13
蔺景初番外:
很少人知道,娶姜青青的圣旨,是四皇子自己求来的。
那段时间,皇帝已垂垂老矣,皇子们个个在割据势力,朝堂上风云诡谲。
他这几年也靠苦心经营,渐渐有自己的势力,对皇位虎视眈眈。
没人再看不起他。
他却日日深陷梦魇。
倒不是什么噩梦,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手上的人命已经足够他下阿鼻地狱。
自己总是梦回还是那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的时候。
能为了两块酸掉的饼子趴着学狗叫,也曾舍下良心偷过宫中老嬷嬷的馒头。
每每午夜梦醒望着一轮明月,蔺景初恨自己这条命太硬,又太贱。
老天不给他一盘好棋。
明明自己是九五之尊的亲生血脉,却又因为卑贱的母族出身永远暗无天日地活着。
直到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那是他的明月。
他珍藏于心的回忆。
皇帝快死的时候,终于正视了自己不看好的这个儿子。
他问:“吾儿可有心仪之人?”
蔺景初跪在殿下,他知道这是自己为数不多的选择机会,哪怕是有士族扶持都是好的。
可他不稀罕。
“欲求娶长陵姜氏嫡长女,姜晚青。”
“姜家财厚,可毕竟是商贾,怎能攀上皇家?”
他继续低头跪着:“孩儿此生惟一愿,再无他求。”
长久的沉默后,最后皇帝还是松口了。
“没想到吾儿竟是个痴情种子。你若真心悦那姑娘,也罢。”
蔺景初怀着一种隐秘的喜悦感,真真正正把年少时暗自心动的姑娘娶回家。
他不用再寻找明月。
明月就在他身边。
明月就在他心里。
他曾悄悄对天发誓,就算是死也不会毁了这轮明月。
后来——
临风台上,他没抓住姜青青。
世间再没有他的明月。
怎么能没有呢?
“姜晚青——”
那是最后一声。
-
远处观礼的官员见此大变纷纷乱作一团。
“通传御医!”
“等等……等等!”
“救驾!快救驾!”
只有眼力极好的兵部侍郎勉强冷静下来,似乎还看到些端倪。
咦,不是新后坠台了么?
怎么他看到还有一个身影跟着跳下去了?
他不敢去想,喃喃着不可能,一边跟着众人奔向临风台。
可台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