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迢迢是锦州城出了名的纨绔。我进府里时,说好了要当小妾,可不到一月,他便下了大狱。结果,他房内的二十多个小妾一夜间就离了府,只有我陪他进了监牢,给他包扎伤口,换洗衣服,喂药喂饭。他发誓,等出狱就风风光光迎我做正头娘子。我等了许久,后来,我将长剑塞进他手里。「恶鬼伤人、冤魂索命,你杀了我,帮我解脱吧。」...
第1章
路迢迢是锦州城出了名的纨绔。
我进府里时,说好了要当小妾,可不到一月,他便下了大狱。
结果,他房内的二十多个小妾一夜间就离了府,只有我陪他进了监牢,给他包扎伤口,换洗衣服,喂药喂饭。
他发誓,等出狱就风风光光迎我做正头娘子。
我等了许久,后来,我将长剑塞进他手里。「恶鬼伤人、冤魂索命,你杀了我,帮我解脱吧。」
……
锦州城人人都夸我得了个好归宿。
我是城东大柳树口馄饨摊上的一个小丫头,忙时便帮着阿婆洗碗擦桌。
阿婆是我奶奶,父母早早就去了,我们俩人相依为命。
若不是跟了路迢迢,我大抵会嫁给对面摊上那个卖包子的王家二儿子。
他总是悄悄拿油纸包上两个肉包,趁着他老子娘不注意,飞跑过来塞给我怀里。
皮薄馅多,咬上口,汤汁多得溅出来。
回忆着这口美食,流着口水从大牢里醒过来。
饿醒的,胃还一抽一抽地疼。
左侧躺着路迢迢,趴在茅草上,烧得满脸通红。
杖伤发炎了,人开始满嘴说胡话。
我拿了身上最后一个玉坠子,跟牢头换了壶清水。
一口一口喂他喝下半壶。
剩下的水打湿帕子,敷在额头上。
我把他的头抱进怀里,像阿婆哄我入睡那般轻拍着他。
他醒了几次,半睁着眼看我。
「烟烟,我那二十多房的小妾都比不上你,你真好。」
我许是饿得狠了,也没力气回答他。
他见没回应,又昏睡过去。
这样折腾了一晚,天快亮时,终于退烧。
温度略高的嘴唇印在我脸上,他像个偷腥的孩子亲着我不放。
「烟烟儿,我路迢迢一定红妆十里迎你当我的正头娘子,让你过人上人的日子!」
早晨,阿婆买通了狱卒,进来给我送东西。
掀开竹篮上的棉布,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香味。
「慢点吃,还有呢。」
我大口咀嚼着,差点噎到。
阿婆将手上的东西都一股脑塞进来。
「包里的伤药是留给路大公子的,两套衣服,一套是你旧时的,男装是街头成衣铺子现买的。还有几张饼,就算留了钱财,只怕如今你们也留不住。天可怜见,怎么就到了这步……」
阿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狱卒正要过来赶人,外头叮叮当当的镣铐声音,是路迢迢提审回来了。
不同于前几次,这次他没再添新伤,也不是被拖回来的。
四个狱卒亲自将他抬回茅草上,轻手轻脚。
他笑着抬起头,眼睛里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桀骜。
「烟烟儿,你男人很快就能带你出去了!」
我听着他的话,也开心地点点头。
路迢迢和我回到路宅那天,鞭炮喧天,锣鼓齐鸣。
门口那条道都被红色的炮炸屑堆了满地。
他穿着华服,挽着我,朝着街边的街坊撒着碎银子。
「本少爷今日清白归来,来来来,见者有喜!诶,小六子,别跟锯了嘴的葫芦样,给本少爷大力吆喝去,最好让整个城都知道!」
银子落地的声音,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我又一次踏进了路家门。
上一次,我带了两身破衣裳就进了角门。
管家嬷嬷把我来来回回刷洗了三遍,才送上了路迢迢的床榻。
不料那几日,路迢迢迷上了云妆阁的花魁,将我彻彻底底忘在脑后。
等他在后院碰见拿着水桶的我,满脸诧异。
「你怎么在这儿?」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答他的话。
他看我被冻伤的双手,发了好大的脾气,当夜我便住进了廊下那几间又大又有光亮的屋子。
他是个好人,虽然脾气大,但绝不轻易责打人。
后院里那群女人都喜欢他。
他每次回来,一大群姨娘都像花蝴蝶样拥了过去。我试着挤了几次,力气太小。
路宅和他下狱前一样,富丽堂皇。
就是冷清了许多。
灵堂前躺着三副棺材,只有几个忠心的奴仆系着孝带,烧着纸钱,带添香烛。
路迢迢朝他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看都没看他后娘的棺材,又给他那四岁的小弟弟的添了一炷香。
从那天后,他便再也没踏进过灵堂。
院里的人都知道我跟大少爷有共患难的情分,如今家里主子除了他,剩下的都躺在那儿,一个个都赶着巴结我。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不要钱似地往我屋子里送。路家是锦州首富,珍宝玉器数不胜数。
路迢迢很忙。
曾经他忙着逛窑子、进赌场,如今他忙着接管家中产业,还有调查他爹的死因。
一个月前,路家主子四人,除了路迢迢安然无事外,他那臭名昭著的爹、狠辣恶毒的后娘、还有骄纵任性的异母幼弟,全部中毒身亡。
后娘家中亲人一纸诉状将路迢迢送到了有司衙门,严刑拷打。
整整一个月,七十二酷刑挨了个遍,路迢迢硬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阿婆前几日送进路家几块上好的布料,说是让我绣嫁衣。
毕竟,如今人人知道,路迢迢要娶我做夫人。
我伴着烛光,熬了几个通宵,嫁衣也初具模样。
这一日,路迢迢兴冲冲地跑进我房间。
「烟烟儿,快跟我来,拜见长辈。」
堂上女人,穿着官服,神色肃穆。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不苟言笑。
望着路迢迢没有礼节的行为,微微皱眉。
「她是谁?」
「秋姨,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陈烟烟,我要娶做夫人的。」
我跪在地上,深深地俯下身,虔诚而又庄重地向她行礼。
「民女见过大人,大人安康无极。」
我知道她是谁。
穆秋瑟,大任国赫赫有名的女官,江南巡按,向来公正廉洁、刚正不阿,甚得百姓爱戴。
「读过书吗?如今在做什么营生?」她发问。
还没等我出声,路迢迢抢着替我回答。
「她没读过几年书,家里是卖馄饨的。」
穆大人听见我的身份,果然眉头皱得更深。
「下去吧。」
我低着头退出来,迎面撞上老嬷嬷云姨。
「别怕,穆大人是个大好人。那是大少爷母亲嫡亲的表妹,大少爷这次能平安出来多亏了她。她为官多年,最是明事理,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羞涩地低下头,红了脸,小跑着回屋。
高官袍上飞禽用的是金丝银线,腰间系的是白玉锦带。
修得是儒家经典,奉得是圣人之道。
济世安民,听上去多么壮烈的愿望。
晚间,路迢迢推开我的门。
他的伤已经养了大半月,不过右腿还是一跛一跛的。
烛影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神色中带着深深的无奈。
「烟烟儿。」
「怎么了?」
「我……你……我们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手上针线停下,我就坐在床沿上望着他。
他似是不敢看我的眼睛,过来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烟烟儿,你别担心。我只是没法让你成为大夫人,你还是会是我最喜欢的女人,在路家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
他急切地吻上我的唇,想要得到我的回应。
「烟烟儿,我是爱你的,你看看我。」
「烟烟儿,你说你还爱我,快说呀。」
……
我推开他,将手中的红盖头揉了又揉,一把丢进炭火盘里,火被撩起多高。
映着我的脸,眼光中尽是死寂。
「迢迢少爷,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旁的,都没要紧的。」
我顺从地躺进他怀里,抚慰着他焦躁不安的心。
意料之中的结果,而且,这本就没什么重要的。
迎妾礼定在三日后,路迢迢给了我他能给的所有。
我说要从阿婆那儿出嫁,就像普通人家儿女一般,求个一生安顺。
他自然没意见,亲自将我送到了阿婆手里,还送了她一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阿婆很喜欢路迢迢的,饭桌上给他夹了满满一大碗菜。
吃完饭,路迢迢一拐一拐地出门,站在连廊口,回头看我,笑得就像个新郎官。
送走他,我到阿婆屋内找她。
烟雾缭绕中,我坐在蒲团上,静静闻着,头痛恶心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解。
「你爱上他了吗?」阿婆背对我,对着神像闭眼打坐。
「没有。」我将手上定魂的珠串转了又转,闷声回道。
「匕首、毒药、蛊虫,你选哪样?」
「蛊虫吧,她一生显得那般光风霁月,总得给她个不一样的结局。」
阿婆在神龛下寻摸了许久,翻出个小瓶子。
我将瓶子揣进怀里,给阿婆磕了个响头。
「阿婆,他的腿好不了了。」
出门时,我轻轻问道。
她起身,轻轻摸着我的脸庞。
白玉般的肌肤,圆杏似的眼,黑黑的柳叶眉。
「烟烟儿,你长得真好看。你出生的时候,阿婆抱着你不敢撒手,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怎么就托生在我家了呢,你没找阿婆要过什么东西,但是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的。」
我定在原地,冷意从脚袭上天灵盖。
恶心的感觉从心底涌出,再也控制不住,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样的反应我曾经整整经历了一个月,吐到胆汁都出来。
大红花轿迎在门口,我穿着粉红色的婚服由阿婆送上轿。
握着阿婆的手冷得发抖,阿婆轻轻将我搂住。
「别怕,大喜的日子。」
迎娶一个妾,新郎官本不必亲至的。
路迢迢今日还是穿了身吉服,骑着高头大马踏街而过。
一路上,我悄掀轿帘,他笑得像个傻瓜,满脸的喜色就像打了场胜仗。
新婚夜,喜秤挑起盖头,我笑着望他。
「烟烟儿,你真美。」他坐在脚踏,半靠在我膝上。
「就像去年三月我初见你那样。」
「那日,我策马长街,若不是你,那个小胖男孩差点就死在马蹄下。」
我轻摸他的鬓角,鸦黑的长发柔顺地像绸缎。
「公子还记得?」
「那天你抱着孩子,气鼓鼓地站在马下看我,就像只被惊到的小鹿,瞪圆了双眼,握紧拳头。」
「我见过那么多的美女,可仍旧忘不掉你,那日三月三,下小雨,你穿了身绿色的衣服,身后就是你阿婆的包子摊。」
「馄饨摊,包子摊是对面王家的。」
「无所谓,反正空气中都是香味,你不知道。当时我饿得肚子都响起来,就想吃上口东西。」他亲着我的脖颈,放下帘帐。
春宵日短,路迢迢专宠于我。
他的腿,眼看着一日坏过一日,我劝他找个名医来治。
他不听,依旧热衷于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等秋日来临,他的姨母也从文州外干归来,路过锦州。
穆秋瑟见到我时,眼中的厌恶藏也藏不住。
「你就是这般照顾主子的!」她厉声问道。
路迢迢将我拉到身后。
「姨母,与她无关。」他的眼中是难见的恳求。
穆秋瑟甩袖走开。
这一次来锦州的,除了她还有一人。
河间府监军棠溪东,穆秋瑟的丈夫,亦是同窗。
两人均是大任兴化十一年秋榜考生,太原人。
脸上官威甚重。
「路迢迢,你跟我过来。」
他望我时,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只是越过我喊向迢迢。
我恭敬伏身,送着他们二人离开。
廊下秋菊花开得正好。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一夜路迢迢没有来我房里。
我打着灯笼,在院门口等了许久。
小丫头回来告诉我:「烟姨娘,公子说今夜便不过来了。」
细雨中红灯笼不灭,我又让她去告诉路迢迢。
「只今夜,他只回来陪我一夜便好。」
小丫头打把伞回来,脸上巴掌痕明显。
「姨娘,穆大人身边的知书姑姑拦下了奴婢,还给了奴婢一巴掌。」
她带着哭腔向我诉苦。
雨落大了,浇灭了笼中红烛。小丫头从我手上拿过灯笼,进屋重新点上,就挂在檐下。
秋雨伴着红光,直到天明。
那日后,路迢迢再也没有踏入我的院子。
院外护卫多了几层,管家婆婆都多了四个。
我也懒得出去,一日日里翻着房内的书。
嬷嬷们都知道我大字不识,只嗤笑我约莫是想公子想得有些疯魔了。
穆秋瑟派人将我从床上拖下,绑到厅前时。
我刚看完篇《济世论》。
舒成大师的名作,昔年名彻大任的名师。
「明日将她送到大牢里去,从今后,她与路家便再无干系。」
穆秋瑟带着护卫,在满堂灯火中,冷脸说道。
棠溪东坐在主侧,静静听着他夫人审案。
我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
抬起头,望向穆秋瑟,再看角落里面看不清侧脸的路迢迢。
「公子,烟烟疼,让烟烟回家吧。」
我仰着头,痴笑着望他,他回望我,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说话。
「公子,你不疼烟烟儿了吗?」
「啪!」我被扇倒在地。
第2章
穆秋瑟动的手。
「秋瑟,你是穆大人,逾矩了!」
珠钗已乱,头发覆在脸上。棠溪东重斥穆秋瑟,语气中带着不满。
「下毒害人,事发后竟然迷惑迢迢,还妄想入主路家,做路夫人,无耻之尤!丧心病狂至此。」穆秋瑟高声呵斥。
「路迢迢,杀父仇人就在面前,不敢过来看看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什么蛇蝎心肠吗!」
路迢迢没动作。
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砸了茶杯,喊了官役。
「来人,本官今日判处此毒妇大逆不道之恶行,即刻投入大牢!」
路迢迢终于冲出来,跪在他姨母面前。
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嘴里不敢说求情的话,只能抱着他姨母的腿,颓废地佝偻着身子,抽泣声轻轻响起。
不知何时,他瘦了那么多。
穆秋瑟见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侄儿,变成如今这般,气得一脚将其踢到在地。
「你从牢中出来时,我便说过,此女不可信,你是怎么回我的?」
「你跟我说,此女只是一个无知弱质,绝没有杀人的可能。」
「如今,我找到了证人证词,你仍旧不信。」
「这么多年的圣人书,仁义道德都读到哪里去了!杀父之仇、冤屈之恨都能忍,路迢迢,我竟不知道你如今到如此地步了。」
她抽出身边侍卫配剑,举剑便向路迢迢砍过来。
棠溪东出手,救下路迢迢,让手下先把他送下去休息。
我冷冷看着这一切。
「圣人无咎,穆秋瑟,我祝你此生官途通达,成圣立言,福泽天下!」
留下这句,我便被人拉去了监牢。
我转头看她,那肃正的脸,很快就会像我所想象的那样,被万蚁侵蚀而亡。
我得好好记住,倘若她不死,地底下,但愿我还能认出。
行刑的前夜,我还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我已经数了很多年了,却还是没数明白。
吃了牢饭后的眼皮越来越重,没忍住困了过去。
再睁眼时,人在马车上,衣服也被换成了日常样式。
车外等我的是路迢迢的好兄弟,安舜华。
「驾着马车即刻往东狂奔,再被人抓住我们就没办法了。」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这幕,明白过来后苦笑。
路迢迢,可真是,冥顽不灵。
「他托我告诉你句话,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我没点头,这些帐,明显是清不了的。
「我真不明白,路兄为何会爱上你这等毒妇,毫无良心,手段简直残忍到极致!」安舜华将手中的包裹扔给我,里面有足够我过下半辈子的银两。
望着他鄙夷的脸,我恍惚间看见了故人。
生起气来就会扬起右眉的脸,拔剑时惯用左手的习惯,曾经,也有人喜欢这么做。
「夜深了,回家吧,父母还在家等你。」
留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架上马车,头也不回地往城内奔去。
阿婆穿着身白衣等在城门边。
见我归来,她叹口气。
「傻瓜,你想好了吗?」
我用她手上的红桐油涂满全身,换了身衣服。
阿婆将陶瓷瓦片制成的小瓶拴在我腰上,递给我个灯笼,笼中燃的是她特制的守魂香。
桐油镇魂,瓷瓦锁窍,香烛保命。
有了这些,我才能入得了府衙,问上一问那圣人。
「阿婆,你忘了,我也曾经执笔江南、金殿应试,老师教立身守制,更教过我女人生于世上,也当顶天立地,存如长江东奔大海之志!」
既然事情到了这步,凡有插手,天地神明在上,我都要一个说法。
收整好,我即将出发。
阿婆送我到门外,我望着她苍老的脸,轻轻拥过去。
「怪力乱神,你若去,便回不来了。」阿婆叹气,「我们走吧,从今后,你就是真正的烟烟儿。阿婆赚钱攒香烛,就这样养着你。」
甩开阿婆的手,我穿过长街。
「阿婆,来年清明给烟烟烧纸时。告诉她,路迢迢很爱她,烟烟儿会开心的。」
天快亮时。
我出现在官衙,找到棠溪东。
我静静诉说着陈年往事。
他听着。
我不带怨恨,他神色平静。
「那你如今想要什么呢?」
他问我。
我看了他半晌,摇头苦笑。
棠溪东这样的人,怎能奢望他活在往昔峥嵘。不困过往,他向来学得最好。
「我要诸事归位,大白天下。我要杏花雨上,带花游街看尽长安风景,我要济世安民、大道得成,你,能做到吗?」
棠溪东是太原棠溪一族。
他生来就是宗子,不苟言笑。他拜到舒成大师门下时,我已经入门三年了。
他从不愿叫我师姐,端方自持。
我与秋瑟论于堂下时,他亦只是跪坐一侧,安安静静地抄录着诗集。
他入门两年,江南水患。
门下弟子皆被师父派去赈灾。
纸上得来终是浅显,苍天大道所学者甚繁,不躬身践行,怎来治世明论。
长雾镇边,我和棠溪东共度三月。
倾盆大雨三日,大坝塌了一半,洪水瞬间冲走民众。
正在施粥的我被棠溪东一把抓住胳臂,拼命往山上跑。
洪水退后,我们在高丘上看着这满目疮痍。
「安守华,我们一起共渡苍生吧。」他许下诺言。
后来他说,那年冬日,白雪绿瓦,裹在火红狐裘里的我言笑晏晏。
唇枪舌剑辩赢穆秋瑟时,满堂弟子为我喝彩,师父亦在上座欣慰点头。
我仰着头,梨花轻垂,花落满身,眉目如画。
如今,人生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大半。
他端坐高堂,鬓边丝丝白发,官服穿在身上端正庄严,向我伸出手时都是内敛和冷静的。
「你若真是她,你该知道,我不信鬼神,亦不敬鬼神。」
右手握在刀柄上,他出刀,快狠。
刀锋划在右臂上,滴血未见。
「棠溪,我来这,是要穆秋瑟万劫不复的。你得到你想要的,我拿走我该拿走的。从今后,山高水远,就当我们真正说次再见。」
那年没说的永别,被遗忘在贡院数十年,如今我还给他。
不论棠溪东相信与否,他都会去做的。
他的道,我懂。
这些年,穆秋瑟的支持力量已经威胁到太原棠溪,她的身败名裂,于他而言,还算不错。
棠溪东公告全锦州城,公审江南巡按穆秋瑟买凶杀人案。
苦主便是锦州安氏守华。
他是上官,自然可以代天子视案。
我被安置在府衙后头,棠溪东派人去找穆秋瑟和安家人。
我将瓶子里的桐油倒出抹在身上,一遍又一遍。
其实,从我决意踏进公堂那刻起,身上的尸味只会越来越重。
世界万物再大,大不过天道。
府衙审冤定死,便是天。我一介卑贱游魂,入了这个地方,就注定出不去了。
其实阿婆捡到我时,我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我死在贡院内,死在科考场上。
太不甘心了。
黑白无常来勾我去地府,我像个泼妇般挣脱。
我亲眼看着穆秋瑟和棠溪东,戴花游街,接官授职。
琼华宴上,少年少女意气风发。
我那时满腔愤懑,就困在贡院内,一年又一年。
从大任兴化十一年起,我参加了贡院每场秋试。
题目从「行赏忠厚之至论」到「浮费弥广」等。
每场考试,我都答了。
字字珠玑、句句真言。
「我该中的,我能中的。」年年向黑白无常哭诉,到最后他们烦了,便随我去了。
混混沌沌游了十多年,见过各色各式的人,看过各色各式的山。
如今虽是治世,路上亦是百鬼夜行。
那些魁梧的恶鬼,便将我拘在山中任意欺侮。
有些又小又精明的小鬼,便偷偷将我丢尽深山老林里。
那里有山野精怪,还有什么都吃的猛虎。
我被撕扯地不像样子。
穆秋瑟没有来,来的是路迢迢。
他跛着脚,气息就像是一柄开刃的利剑。
他抓了阿婆。
阿婆年纪已经大了,形容枯槁地被人压在地上。
「陈烟烟,解了秋姨的蛊毒。」
我给穆秋瑟下了阿婆自制的蛊毒,她住在路家的日子里。
历七七四十九日,蛊虫得成,从面目口舌而出。
今日,正是第四十九日。
穆秋瑟的脸,很快就会千疮百孔。
我在屋内,迎光看着他。
等了半晌,不见我答话。他将阿婆一把抓过来,剑架在老人脖子上。
阿婆望着我,眼中意味我看得分明。
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已经再无犹豫。
「路迢迢,你杀了她,是给她解脱。」
听见这句话,阿婆欣慰点头。
她早就不想活了,若不是我还在,烟烟走的那日,她便不在世上了。
如今我也要走了,她亦再无执念了。
路迢迢举了半天的剑仍旧没有落下,倒在地上,很是伤情。
我给阿婆松绑,她眼中死意已明。
我跪地,拜谢她救命之恩。
「你不必拜我,我是养魂师,养过大大小小数十条冤魂。我拘了他们多年,只为了让他们找一个人。」
「什么人?」我问道,带着哭腔。
「那个在大柳树口一去不返的人。」
阿婆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是个好孩子,烟烟也是个好孩子。我本想等烟烟出嫁后,便收了馄饨摊,回天山去,我找了六十年,已经够久了。」
我哭着将手放进她怀里,感受着她那越来越弱的心跳。
「阿婆,烟烟在前方等你呢,你再送送她一截,这一辈子所有的等待,都会是值得的。」
阿婆是天山人,除了养魂,更能制毒。她想死,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救活。
「我做了一辈子的馄饨,下辈子,我不会再做馄饨了。」阿婆的意识已经涣散,望着我,轻声劝道。
「姑娘,下辈子,咱不读书了,就安安静静找个人,白头到老,一世……安宁。」
阿婆死了。
天山太远,我想给她找块风水佳地好好安葬,如今看来,只能托给路迢迢。
他跌坐在门边,看着阿婆的身体渐渐冷却,反身将长剑架在我脖子上。
执剑的手修长有力,眼尾泛红,眉如鸦翅,纤薄的唇。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他终于问了我这个问题。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陈烟烟了吧?路迢迢。」
陈烟烟死的那天,阿婆差点哭瞎了眼。
我们都知道她爱上了那日长街策马的风流少年郎。
阿婆劝过,烟烟气得反锁屋门,一礼拜不跟她说话。
一日,有个小童递给烟烟一张纸条。
她回屋换了新衣,戴上仅有的一根木簪前去赴约。
烟烟身体不错,只是有喘疾,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我们在山后茅屋里找到她尸体时,地上尽是指甲的划痕。
她睁着双眼,不甘地望着阿婆。
「路迢迢,你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滋味。那是呼吸困窘、痛苦如潮水般漫天袭来,无数次地挣扎着希望得到光明,却还是永坠黑暗。这样的苦,不死上一死,谁能知道呢?」
我将当初他私下给我的婚书扔回给路迢迢。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一场天大的笑话。
「路迢迢,你可真令人恶心。」
我望着他,带着愤怒:「你逛过江南最大的青楼,进过全国最大的赌场,曾一夜豪赌,输掉两条街的产业。可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就那么相信我呢?」
母亲去世时,他才七岁。在继母手下活到成年,他爹死后,在短短的几月时间内便顺利接管产业。
这样的路迢迢,怎么可能是被情爱迷晕头脑的白痴呢。
路迢迢从来都不是草包。
「无小怯亦无大勇,你知道陈烟烟死在你继母手中,亦知道路家三条人命丧于我手,可你,还是宠爱着我,就像宠爱着那个死于寒冬冰月的陈烟烟。骗了自己那么久,醒了吗?」
沿着寒光长剑,我的眼闪着刺光,朝向他。字字如刀。
「我娶了她,宠了她,若不是秋姨,我们会好好过下去的,这一辈子我都会对她好!」路迢迢大声向我喊道。
这样的男人,我只觉得恶心透顶。
「你不爱陈烟烟,你只是愧疚、怜悯,你那繁华似锦的前半生对一个无助孤女仅有的那点怜悯,仅此而已。你爱的永远只有自己,路富绍死了,你是不是还有过几分快意?」
「路迢迢,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从阴诡世间爬到这儿,我就是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棠溪东将我带走了。
路迢迢在身后,我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有错,若说有,便是当年策马的一眼回顾,害了陈烟烟一生。
我相信他会葬了阿婆的。
我没告诉他的是,他的腿好不了了。
这就是那一眼的代价。
穆秋瑟,心性之坚,生平罕见。
这是师父给的评语。
如今她带着帷帽,坐在堂下。蛊虫侵蚀之痛,她亦能端坐。
安家人站在下侧右边,安父安母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
他们身侧站的是独子安舜华,安守华死后他们生的幼子。
我望着一家三口,侧过脸去看棠溪东。
时光就算过了很多年,我和他之间默契仍旧。
证人证物一样样摆上来,何人联系、何人下毒、何人收尾,俱是清清楚楚。
最后的证人还没说完,安舜华跃起,扑到穆秋瑟面前,侍卫立即拦下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姐姐!她和你十年同窗,我父母视你如亲女,为什么害我安家至此。」
「舜儿,回来!这与你无关。」安父拉着儿子,咳嗽声不断。
「肃静!」棠溪东拍着醒木。
穆秋瑟站起身,身姿挺拔,负手身后。
「棠溪,你搜罗了这么些的人和物,费劲心机就是要栽赃我吗?事隔多年,其中曲折皆由得这些下人说得,那要三司何用,要大理寺何用,要公堂正义何用,要这天地神明何用!」
「天地神明若在,第一个就会让你神魂俱灭!」我站出来,气得颤抖身子。
加上今日,经年后,我见了穆秋瑟才三次。
但是驳斥她的话,我想了数百条。
当年书堂,她有诡辩之名,而我句句都能驳得她哑口无言。
穆秋瑟,从来都算不上我的对手。
「穆秋瑟,你谋的从来都不是成圣之道,至少这条路,你走不成。」
穆秋瑟没问我是谁,她就那样隔着帏帽看我。
「这些年,你做官从林州到安阳,扶丘你呆了三年升到知府,之后调到同安道任司军史,再到今日的江南巡按。你是锦州人,却从不做锦州官,你,在怕什么?良心有愧,怕冤魂索命吗?」
「官职任命,往小了说由吏部诸司调度,往大了说自有天子做主,岂由你红口白牙妄意揣测!」穆秋瑟立即回道。
别人只会觉得她字字力争,只有我知道她语音下的颤抖。
这世上若还有能认出我的人,只有穆秋瑟。
就是因为太过熟悉。
她知道我的才华与执拗,我明白她的偏激与野心。
我若与她同在官场,我们必定是纠缠不休。
我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她狠到可以杀了我。
「穆大人,你当初派人放进场内茶中的,是促心散,对吗?」
我安家祖上曾出过太医,开过药馆,我熟知药性。
「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穆秋瑟继续辩解,但是她看着我的目光像是看着怪物。
母亲在堂下听了半晌,再也忍不住。
「棠溪大人,我的女儿死得冤呀,请大人为我儿伸冤呀!」哀哭声响起,安母几近晕倒在地。
安父在旁扶着她不做声。
我看着她银丝般的白发,老得不像样的面庞,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我没见母亲,算来已经二十七年了。
「我的守华,从小聪慧绝顶,冠绝江南,她跟我说,要当大官,做大事,成大业。谁料,那年我送她赴京赶考,竟是一去不回!」
我转过身,不让那两人看见我的失态。毕竟,他们不必再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况且,我曾回来过。
黑白无常告诉我,我既成了游魂,就轻易进不得别人家的宅院了。
那是我家!我吼着他。
可我的的确确回不去了。
当安舜华出生,他住着我的院子,用着我的文具,读着我读过的书,甚至上着我上过的学堂。
当所有人都往前走时,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过去了。
母亲对着穆秋瑟声泪俱下。
「当年我亦曾送过你吃食,给你做过衣裳,为何要害我儿!」
应是蛊毒发作的很了,穆秋瑟捏碎木椅把手,死死压低声音。
「你若想问我,倒不如先问问你那相濡以沫、情深似海的相公!」
「唰」众人目光皆看向父亲。
棠溪东已经猜到了原委,小声问我。
「事情就到这步如何,穆秋瑟已经注定身败名裂了。」
我摆手。
凡有插手,必得澄清。
「啊!啊!啊!」蛊毒彻底发作。
穆秋瑟还是痛苦得喊叫起来,言状可怖。「安守华,你要想索命,就来!我不怕你。」
路迢迢冲出来,护着穆秋瑟,怒目以对我们。
「够了吗?够了吗!你要报仇,这些还不够吗,安守华!」
随着他的目光,穆秋瑟径直看向我。
就算她已经被痛意折磨得精神涣散,但她还是能认出我。
「安守华?」她癫狂笑起来,撕心裂肺地吼着:「你恨我害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爹爹,是谁告诉我你心急症之事!」
「闭嘴,你闭嘴!」父亲出身打断她的话。眼神飘忽,语无伦次。「你们别信她,我怎么会害自己女儿!」
穆秋瑟透过帏帽,看着我,挑衅至极。
母亲厮打着父亲不撒手,安舜华忙着拉母亲。
路迢迢拉着已经面部溃烂的穆秋瑟,防止她发疯。
公堂上一片狼籍。
而我,也闻到了淡淡尸味。
时间不多了。
「够了!成何体统!」
棠溪东虽然不知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可他应猜出几分。
「安文朝,从实道来,这是我给你唯一的机会。」
他仍旧紧抿双唇,面皮紧绷着不说话。
「来人,将人拉下去打六十大板,生死不论。」
官仆役上来,安舜华和他们拉扯起来。
眼见安舜华就要被治个咆哮公堂之罪,安文朝终于开口了。
「守华向来有心急症。平日里没什么,当考试之时,心脏快速跳动下,只要一点点心促散,她就能死在场上,任凭什么医馆都验不出。」
母亲听得这番话,终是没忍住,晕了过去。
下人将她抬回家,留下安舜华紧握拳头,额上青筋鼓起。
他自长大后读的书,都是我亲笔注释过。
他推崇我、崇拜我、更以我为傲。
「为什么!」他低声怒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夹杂着铺天的怒火。
「因为你姐姐她,她太过夺目!」安文朝闭上眼,痛苦地流下泪水。
「她爱读书,我便让她拜入名师门下,她爱远游,我也从不将她关在闺房里。我对她,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
安文朝抹把泪,接着说道:「可是她越长大,越不听话。读书便去读书,她非得学人状告官府,直问高官赈灾银两去处。她非得将江南圈地之行变成童谣,广为传唱。她不怕,我怕呀……」
「怕得一日日连觉都睡不着,来威胁的人直接将死猫丢进夫人的寝室,在水中投放巴豆。是人,都会累,都会怕的。我就想让她安静下来,就只想让她安静下来的,你们信我,那是我女儿呀!」安文朝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哀恸地伏在地上闷声大哭。
棠溪东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握住我的手,眼中微微失神。
「安心走吧,这一切就交给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至少,公堂真理之上,穆秋瑟已经认了她的罪,父亲也承认了他的狠。
天地悠悠,命道如此,我认。
不知何时,我身上的尸味已经越来越重了。
我一步三回头朝内室走去,记住所有人的脸。
若有来世投胎,我一定将他们全部避开。
在回廊转角处,棠溪东说了我此生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你死后一年,我官服之下都是纨素绸衣。齐衰之孝,我为发妻安氏守华而服。」
我走了。
彻彻底底消散在这世间。
我本还有投胎机会的。
黑白无常说,只要我能死在穆秋瑟手上,全了因果,圆了宿命,写上我这一世名簿。
他们便还能助我入地府,过冥河,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可是,路迢迢救了我。
为了他那可怜又可恨的良心。
我便突然不愿再回到这冰冷虚伪的人世了。
魂飞湮灭,也算得不错。
番外:
我是太原棠溪的宗子,也是父母独子。
父亲好友引荐,我入了舒成大师门下。
师父告诉我,他的弟子安守华才华不在我之下,日后二人可以多多切磋。
我是不忿的。
江南之地,多养得软腔娇调的美丽娇客。
可安守华,的确不同。
活得像团火,张扬而又强大。
我决心与她一生一世,娶做宗妇,生儿育女,衍嗣绵延。
后来,她走了。
我被授官,走马上任,宦海沉浮数十年。
那年锦州再见「她」,我竟平静地如一滩死水。
当年种种愤懑,到得最后,也会一一抹平。
人呐,被时光推着往前走。
回不去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