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该是春宵一度时,他却跪坐进帷帐里,酒意熏天地捏住我的下颌。「明月,她们远不及你万分之一。」我甩开他落在下颌冰凉的手,「我不是你的明月!」明月——早已经死了。...
第1章 1
皇兄又纳妃了。
但他从不让我出席他的封妃大典。
宫内的人都在私下里传这位的眉眼生得与我极为相似。
本应该是春宵一度时,他却跪坐进帷帐里,酒意熏天地捏住我的下颌。
「明月,她们远不及你万分之一。」
我甩开他落在下颌冰凉的手,「我不是你的明月!」
明月——
早已经死了。
1
这是我被李牧邑关禁足的第三个月。
那些一重重毫无生气的宫墙将我与自由完全隔绝。
听院里伺候我的宫女们私下谈论,说他今日又纳妃了。
新册封的这位叫赵知韵,被封为柔妃。
说是眉眼生得与我极为相似。
我嗤笑着掩上窗,不过又是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夜里,床帏微动。
眼前多了一道带着浓烈酒气的身影。
他低头捏住我的下颌,「明月,她还是不够像你。」
「她们远不及你万分之一。」
这虚情假意真叫人恶心。
我甩开他落在下颌冰凉的手,「我不是你的明月!」
他怕是忘了——
「明月,早就被你害死了。」
2
我叫阿抚。
是一把古琴的琴灵。
明月,是我的挚友。
我在琴内的寂寞时光里,都是她日日抚琴陪伴着我。
她是少年李牧邑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
李牧邑不知怎的特别喜爱她,想留她在身边,等长大给她一个名分。
却被太后半路夭折了他的念想。
明月被封为明月公主。
从此以后,他们再无可能。
李牧邑告诉明月,没有名分也无妨,能一辈子留在他身旁就好。
小时的明月还不懂什么是情爱。
只以为对李牧邑的依赖便是喜欢。
等她初识情爱时,她已经爱上了李牧邑身旁的镇国大将军傅亦绪。
每当傅亦绪出征,他们都会悄悄交换信物与书信。
明月从小体弱多病,终日只能待在偌大的皇宫里,哪儿也去不了。
所以傅亦绪每每送回来信都会特意捎上一两件新奇的玩意给她取乐。
可惜,欢愉不过片刻,便被李牧邑斩断。
两人的信物与书信被全然没收。
他将傅亦绪指派去了纷乱不断的边疆杀敌。
最后在一场以少敌多的战役中,傅亦绪终是寡不敌众,战死沙场。
当时的明月本就是生命摇晃之际。
在听到傅亦绪的噩耗后,气急攻心,一大口浓血吐在了古琴上。
不治而亡。
由于突然得到明月的血气滋养。
多年前被重创打回琴体的我又短暂地恢复了人形。
我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明月死后的第一天。
李牧邑惊诧地看着从古琴内出现的和明月长得一模一样的我,神情恍惚的他一度以为是明月死而复生。
他颤抖地抱着我,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
「明月,不要再离开我。」
我只当他是思念太过,但低估了他的疯魔。
他不知从哪得到一个秘术,每到月圆之夜便用他的血辅以特殊药物来滋养我。
让我能一直维持住人形。
此法对我还有另一个作用。
我的灵力仿佛被封锁住一般,再也使不出来。
也再回不去古琴内。
我变成了一个只是有着与明月相同相貌的普通的“人”。
3
他要我成为明月。
做一个可笑又可怜的替代品。
整日逼我模仿明月的所有言行举止。
我受够了。
于是趁他不注意偷跑出宫。
我高兴地以为是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谁知这只是他故意为之。
我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无论怎么逃,只要他一伸手,总能轻易捉住我。
回去后,李牧邑倒是消停了几日。
不再每日过来逼着我做明月生前爱做的事。
后来才知道,他是新得了一位夏国送来的舞姬。
这个舞姬也是颇有些手段,她才到宫里不过短短数日,却能让素来勤勉的君王不早朝。
春日宴的时候李牧邑还特意差人在青园搭了华丽的乐府,专供这位舞姬跳舞。
许多朝中的官员都去了,都想瞧一瞧这个让皇上破除规矩的女子。
以往这些宴会李牧邑都极少让我出席,这一次居然破天荒主动邀我前往。
我在凡人的书籍里学到一句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
春日宴上,李牧邑下令让我抚琴为那位名叫鸢儿的舞姬伴奏。
许久不见的古琴被宫女抱到我面前。
自我现行那天后,古琴便被李牧邑强行带走。
离开古琴,我更无法找机会恢复灵力。
我看着鸢儿若隐若现的面纱下那和明月有着七分相似的侧脸,明白过来为何李牧邑能破例让我接触古琴。
她更听话,不是吗。
那我偏不如他的意「不想。」
还未等到李牧邑开口,见鸢儿扑通一下跪在了李牧邑跟前。
「皇上抬举奴婢了,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奴婢怎敢妄想能和公主殿下一起合演。」
「无妨,鸢儿只管放心。」
李牧邑向我投来一记威胁的眼神「明月,不可胡闹。」
言外之意像是在说,如果我不乖乖听话,以后就别再想见到古琴。
我把玩着手里圆润小巧的果子,慢悠悠起身「行啊。」
既然这么想让我为你们增添兴致,那就陪你们玩一玩罢。
走上台中,我落座在一棵梨花树下。
琴声响起,鸢儿便随着琴声翩然起舞。
她的舞的确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但她的小心思太多。
我看着越来越靠近我身旁的她冷笑。
梨树后面是不知深浅的池水。
她应当是想用苦肉计来博取李牧邑的怜爱。
就在她的身体要碰到我时,我故意把早就藏在袖口里的果子扔在了她的脚下。
鸢儿的舞姿顿时乱了套,整个人在台边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瞬就要掉进水中。
她脚腕上因身体晃动而不断叮铃响的铃铛听得我心情浮躁得很。
我索性伸出一只脚,干脆利落地将她踢入了水中。
省得她自己再另找机会演戏。
台下的朝中大臣和夏国使臣皆是大惊失色。
唯有李牧邑,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整个青园都回荡着他带着愠意的声音「将明月公主带回清月宫禁足三个月。」
4
被禁足的这段时间里。
李牧邑不让任何人和我说话。
连平常最爱和我拉闲常的小宫女们都躲着我。
这清月宫里静悄悄的,连一只蚊蝇的声音都听不见。
要不是李牧邑今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怕是快以为自己要失去说话的能力了。
他握住我打过去的手,反复摩挲,眼神坚定「你只能是明月。」
房间的灯被点亮。
他拿出一把匕首割破手腕,放了半碗的血。
随后又递过来一粒丹丸,强迫我和着这碗血一起服下。
是了,怪不得他能丢下新封的柔妃来我这里。
原来今夜是月圆之夜。
我该服药了。
我也曾经傲气过,不愿服药。
后果就是我的皮肤在一日日里迅速衰老皲裂。
像枯老干涸的树皮。
四肢退化无法站立行走,无感也会逐渐消失。
没了灵力,没了古琴在身旁,我只能依靠着李牧邑每月的滋养。
血的腥味和丹丸的苦味让我差点反胃吐出来。
我半倚在床栏边,张开嘴想吐。
没想还未来得及,嘴里便被李牧邑塞进了一颗蜜味的糖丸。
甜腻的口感让我舒服了不少,但也没让我放松对李牧邑的警惕。
他手疾眼快地捂住我的嘴,「不许吐出来。」
「你给我吃的什么?」我嘴里含糊不清,也不知他听清楚没。
他低头轻轻挽过我额前的碎发,罕见地勾着清浅的笑,语调神秘:「你会知道的。」
李牧邑看起来似乎心情大好。
也对,先是得了一个嗓音和侧脸都与明月有着七分相像的鸢儿。
现在新封的柔妃赵知韵又有五分眉眼像明月。
不论哪一位,都比我这个空有着一样的容貌但全然掌控不住的不伦不类的替身强。
只要他没空来烦我,那也是极好的。
5
自上次月圆之夜服药后,我的脑袋突然开始变得不太清明。
竟然偶尔会觉得自己就是明月。
但很快又会清醒过来。
大抵是我太想她了。
抑或者是被李牧邑逼迫着模仿明月,自己不知不觉也带入了?
最严重的一回是,李牧邑来清月宫与我一同用膳。
我亲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的碗中,「哥哥,这个好吃,你尝尝。」
话一说完我瞬间清醒了过来,银筷早已被我不住颤抖的手抖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惊恐地望向李牧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月圆之夜那天,你究竟给我吃的什么?」
「明月,就是一粒普通的蜜丸而已啊。」他侧首看着我,眼眸中带着散漫。
我不信。
两步上前掐住他的脖颈,纤长尖锐的指甲一点点陷入他颈内的血脉,「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
他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眼底冷漠。
有一丝红慢慢从我指间溢出,可他却毫不在意地挺直脖颈,示意我可以再用力些。
此时我多想直接拧断他的脖子,这样我便能自由了。
但我没忽略掉暗处的影卫。
恐怕在我还没用力时,弯刀就已架到了脖子上。
李牧邑也不是个傻子,他清楚我只是个替身和他发疯时的消遣,而非他疼到骨髓里的明月。
最大的用处也无非这张脸。
我不能死在这里。
好不容易化形,摆脱了孤寂漫长的修炼。
我还没见过飘飞的大雪,没见过神秘的海域。
还有明月提起过一直想去却到死都没能去的边疆。
她听傅亦绪说,那里民风淳朴,没有规矩束缚。
我得留着命离开这里。
替她去看看。
6
我又被李牧邑关起来了。
他说我太不乖,太不像他的明月。
他要一点,一点,磨平我的利爪。
这次我连寝房门都出不去,院里的宫女和侍从也全部被遣走。
我看着牢牢紧闭的房门,感觉也像极了那高高厚厚的宫墙。
压得我越来越近,喘不过气。
好在这个屋里,除了我还有李牧邑留下的一个影卫。
也能解解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并不知道影卫藏身在哪里,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然而等待我的是无人回应的寂静。
我假装不在意地往房梁上扔了一块芙蓉糕。
一阵风拂过,芙蓉糕在阴影里不见踪迹。
还不算完全无趣。
夜晚的清月宫,四处掌灯,幽静的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
我倒在榻上逐渐陷入昏睡。
雨势渐大,风声鹤唳。
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我成为明月,李牧邑偷偷带我出宫去了灯会。
他一改平日里偏执疯癫的模样,开心地牵着我游走在人潮涌动的街上。
路过一处卖花钿的小铺。
「这位爷,给您家夫人买枚花钿吧。」
摊贩殷勤地拿出各式各样的花钿,「这些都是都城时下最受高门贵女们追捧的样式了,您家夫人妆上一定好看。」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笑容明朗的李牧邑。
他小心翼翼地将花钿贴于我的额心。
他说:「我的明月,真好看。」
街上的尽头有一个武器铺子。
我挑选了精致又小巧锋利的袖箭送给李牧邑。
「哥哥是征战沙场的君王,愿这袖箭能助你杀敌防身。」
梦境变得朦胧,恍惚间我嗅到一缕龙鳞香。
意识从梦境中渐渐脱离清晰起来。
我是在李牧邑的怀里醒来的。
梦醒的瞬间,他的右脸多了一个我扇的掌印。
「你真卑鄙。」
那个蜜丸的药效竟如此强烈,不论梦里和现实都在侵蚀我的意志。
「卑鄙?那又怎样?」
李牧邑冰凉的唇贴近我的耳廓,「逛灯会时,你可比现在乖顺。」
灯会?
难道这一切不是梦?
我慌张地推开李牧邑,走到镜子前,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贴着花钿的脸。
我重重瘫坐在地,颤抖着张开嘴,声嘶力竭。
铺天盖地的痛苦将我整个席卷。
可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为何是我?
为何我无法做自己,要被冠以别人之姓名?
众人皆知明月,可谁人晓我阿抚。
恨意爬满了我的心口。
「李牧邑,你听清楚。」
「我叫阿抚。」
我拿着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明月,心脏在这里。」
李牧邑用手指着伤口左上方的位置。
「你错失这次机会,以后可就要乖乖听话了。」
7
明月公主的封号被李牧邑废除。
清月宫也变得越发冷清。
这次的月圆之夜他没再来送药。
大概是要放任我在清月宫里自生自灭。
夜越来越深,我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手臂皮肤在慢慢衰老。
接下来便是四肢退化和五感皆失。
日子过得无趣得紧。
好在还有留下的那个影卫陪我解闷。
这段时间以来,我提的不太无理的要求他都能满足。
「听说柔妃那里有上好的屠苏酒,尝尝?」
我舔着裂皮的嘴唇,对着房梁眼神哀求。
又是一阵风过,拂起我额前的碎发。
影卫出去了。
这个影卫,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但我寥寥一生,不记得另外有结识谁。
影卫偷酒还没回来。
我却等来了一位稀客。
鸢儿姑娘。
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她还未封任何位份,但就凭她的受宠程度,和柔妃的地位也是不相上下。
「明月公主。」
「不,应该是小乞丐才对。」
鸢儿玩弄着头上的钗环。
「我当是只了不起的金凤凰呢,原来是只臭麻雀。」
她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就见后面几个身形粗壮的丫鬟,抬了一缸水进来。
我了然于心。
这是来报上次踢她进水里的仇。
若是身体没有异样的时候我还能反抗几分。
可现下我的手脚已不怎么听使唤了。
「鸢儿姑娘何必大费周折送如此大礼。」
但愿能拖到影卫回来。
他是李牧邑特意留下护我周全的。
谁知鸢儿不按正常人路子。
根本不接我的茬。
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命人将我的半个身子按进水缸。
窒息扑面而来,冰冷的水刺痛着我干裂的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
在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门外传来李牧邑震怒的声音:
「住手!」
李牧邑踹开按着我的丫鬟,一把捞起我。
满眼慌张。
「谁给你们的狗胆!」
众人惊慌下跪。
「皇上,妾只是想吓吓她。」
「谁让她上次将我踢进水里,她不过是个乞丐,也敢这样戏弄我。」
鸢儿哭得梨花带雨,想上前拉他的手,不料却被这个她百般讨好的男人掐住喉咙。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李牧邑眼底猩红,掐住鸢儿的手越来越用力。
鸢儿脸上带着眼泪与惊恐,嘴无声地一张一合。
仿佛是在求他饶命。
而这个与她无数次欢好于床榻的男人,毫无怜惜之意。
直至鸢儿的气息彻底落了,李牧邑才十分嫌恶地丢开。
鸢儿死了。
我看着她的痕迹被宫女迅速清理干净。
「你刚刚杀死了一个还算真心爱你的人。」
再受宠又怎样,不过都是替身罢了。
李牧邑俯身站在窗前。
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明月。」
「我要立你为后。」
第2章 2
8
李牧邑彻底疯了。
难怪他突然废去明月的封号。
没有了桎梏,他自然好办得多。
「疯子。」
「明月是你名义上的妹妹,她死了你还要这样糟蹋她的名声!」
我攥紧拳头,又恨又气。
「谁敢议论,我便杀谁。」
月光下,他寒冷的目光里带着疯狂的偏执。
自那天后,李牧邑似乎忙碌起来。
连送药都是派下面的人送到清月宫。
我挥手打落小太监手里的碗。
「你回去告诉李牧邑,想立我为后,除非我死。」
小太监捡起地上的碎碗恭敬告退。
第二日,又是这个小太监送药。
和他一起的,还有带着满身怒意的李牧邑。
他接过药碗,粗鲁地掰开我的嘴,想把血药灌进去。
我趁机狠狠咬住他的手指。
他吃痛地松动了下掐住我的手。
药碗在一瞬间被我摔碎,红褐色的血药流出来,顺着地面漫开。
像一株嗜血的毒花。
李牧邑带血的手倏地扣住我的脖颈。
「看来你的利爪还需要再磨一磨。」
我迎着他的目光,淬了他一脸口水。
「还有什么恶心的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我已经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但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
我都要毁掉。
李牧邑的报复来得比我预计中快。
准确来说是对我的驯化。
他给我服了一种药。
能让人在极寒和极热环境身临其境的药。
每三个时辰轮换一次。
我身上已经干裂开的皮肤被突来得及寒冰凝结霜。
寒气直逼我的五脏六腑。
双眼也只能勉强视物。
影卫终于拿来了偷来的屠苏酒。
这屠苏酒果真香啊。
我哆嗦指着自己被冻住的双唇。
只是可惜我现在喝不了了。
「阿抚。」
影卫摘下了面具,站在明亮的月光下。
那是一张布满恐怖伤痕的脸,脸上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发亮。
他是现在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叫我阿抚的人。
我欣喜地问他:「你是谁?」
「我是傅亦绪。」
明月还在世的时候,他常常来寻她。
一人抚琴,一人吹箫。
美好得似画中人。
难怪,我看他那么熟悉。
他告诉我,当年是李牧邑设计害他。
索性将计就计假死。
本想回都城带明月远走高飞,返回路上却得到明月去世的密报。
但都城没有丝毫消息传出。
他觉得蹊跷。
于是毁掉自己的脸,毒沙嗓子,混进影卫里,才知道有我的存在。
「我会救你出去。」
他重新戴上面具,「柔妃是自己人,你可以信任她。」
9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傅亦绪身形一跃,带着屠苏酒消失在阴影里。
李牧邑扔过来一瓶解药。
「想通了就服下。」
三个时辰已过,体内的寒气立马被热气取代。
气血翻涌。
我擦掉喷流出的鼻血。
「做梦。」
李牧邑真小气。
他不禁差点捏断我的脖子,还带走了解药。
极寒与极热在我身体轮换了无数次。
先头我还能掐算时间。
后来我已记不清是第几次。
太长时间没有服用血药,我的五感四肢也在慢慢退化。
我蜷缩在床榻上,双耳早已听不见声音,连痛感都几乎快麻木。
我只能看到极寒与极热带来的我身体恶劣的变化,却逐渐感受不到疼痛。
宫女送制好的凤袍过来时,我的皮肤正被极热炙烤。
我手臂翻裂的红肉,吓得她差点把手里捧着的凤袍掉在地上。
没来得及看她后续的反应,我便昏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有带着血腥味的东西灌进了我嘴里。
我睁开眼,是李牧邑。
他给我服了解药。
极寒和极热退去,因着血药的滋养我身子的不适和异状也开始消失。
但我感觉自己更虚弱了。
「李牧邑。」
他低头看向我。
「我真后悔。」
「真后悔救过你。」
他的双眼倏地放大,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
「十年前,你被追杀。」
「你就该死在十年前的荒郊野岭里。」
听到这话,他一把攥住我的肩膀,攥得我生疼。
「你撒谎!」
我扯出怀里的半枚玉佩扔在地上。
要不是当年他拿这玉佩诱惑我,我又如何肯救他。
看到玉佩,他下意识收回了手。
失了神一般怔愣在那里。
他缓缓捡起地上的玉佩,神情复杂地从怀里拿出另外半枚玉佩。
紧握着另外半枚玉佩的指节已经有些泛白。
他看我的眼神绝望而惶恐,脱力般慢慢地跪在我脚边,声音带着喑哑的颤抖:
「那为何。」
「你和明月长得一模一样?」
我轻笑出声:
「因为。」
「那张脸是我送给她的啊。」
10
十年前,我刚学会化形。
但还不怎么熟练,灵力也不大精进。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琴灵,受不了淡忘谷老头的唠叨才偷偷溜出来。
老头曾说我如果出谷会有一场劫数。
我不信命。
偏要来这人间走一遭。
刚到都城近郊,就遇到了被追杀的少年李牧邑。
当时他身边的侍卫已所剩无几。
他的伤好像很重,浑身都是血迹。
我刚出谷,本不想趟这趟浑水。
扭头正准备走时,被一块小石头扔到了头上。
我吃痛回过头,少年李牧邑虚弱地举着这枚成色极好的玉佩。
「救我...」
「这枚玉佩...给你的谢礼...」
我双眼放光,答应下来。
追杀他的人身手都十分了得,人数又众多。
纵使我有灵力也很是吃不消。
甚至还负了不轻的伤。
万幸的是救走了他。
我背着昏死过去的他,一瘸一拐走出死人堆。
把他丢在了都城一处客栈里。
掌柜问我要银钱,我没有。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悬挂的玉佩。
我只好心痛地掰碎玉佩,分了一半给掌柜。
出了客栈,我又遇见一个被欺负的小乞丐。
她瘦瘦小小的,在一群乞丐里格外起眼。
我瘸着脚用棍子赶走欺负她的乞丐。
她说她叫明月。
原本和哥哥相依为命,在这都城虽然过着乞讨的生活,但也算安逸。
可天不遂人愿。
他哥哥前不久患疾去世,剩下明月独自一人。
导致总是受其他乞丐欺负。
我看不得可怜的人,返回客栈从李牧邑身上扒了些值钱的东西。
给明月置办了一套衣裳,买了许多吃的。
她啃着馒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抚。」
「阿抚,你真好看。」
她小心地摸着我的脸。
我将她带到水边,指着水里的倒影。
「喜欢吗?」
「喜欢。」她说。
「那送给你啦。」
我送了明月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禁术,我会受到天道的反噬。
我用最后的灵力在她身上施了法,以防她再被别人欺负。
我把古琴交到她手里。
「我要睡很长很长的觉,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和它呀。」
我进入了沉睡。
救李牧邑和帮助明月让我灵力和根基大损。
唯有在古琴里我才能重新恢复并化形。
五年后,我在古琴中从沉睡中醒来。
那时的明月已经是明月公主。
真好,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了。
11
李牧邑怔怔凝视着我,神色痛苦。
「原来一直都是你。」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抚上我的脸。
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扳过我的身子,讨好似的:「要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高高架着的凤袍。
「放我离开。」
这座城关了我太久。
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
「不!」
他又似发了疯一般,紧紧将我揽入怀中。
「阿抚,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不是不知晓我不愿困在这皇宫。
只是但凡他想得到的,他怎肯轻易放手。
他迷恋地摩挲着我的脸颊。
「十日后我们成亲,好不好。」
十日,足够了。
傅亦绪的计划应该也快完成了。
我淡淡嗯了一声。
先拖住他,才有时机逃跑。
李牧邑满心欢喜地开始准备成婚的琐事。
不论多小的事务他都亲力亲为。
期间,傅亦绪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柔妃趁李牧邑近来忙碌,偷出了血药还有蜜丸的解药。
男人嘴里当真没有半分实话。
他有解药却不肯给我,想将我永永远远囚禁在他身边。
我服下解药,却还是感受不到灵力涌动,身子依然虚弱。
罢了,有古琴在,还可以重新修炼。
只要能逃离李牧邑。
什么结果都是最好的结果。
12
成亲的日子临近。
傅亦绪挖的密道也差不多成了。
密道直通北城门,那里偏僻守卫又少。
傅亦绪和往日的部下能轻松拿下。
成功将近,我这几日乖巧得紧,不再和李牧邑剑拔弩张,他的要求我都逐个应允。
月光下他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动情地亲吻我的额头。
「阿抚。」
「明日你就是我的妻子。」
天光微亮,我便被宫女们伺候着洗漱梳妆。
大红的凤袍和龙凤烛,在我看来,只觉得刺眼。
百官恭贺,宦官宣旨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红锦缎从清月宫铺到了勤和殿。
李牧邑一袭红色龙袍,衬得他愈发俊逸。
他牵过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勤和殿最高处。
「阿抚,这是我们的天下。」
礼成。
送入洞房。
天色渐晚。
我拿出傅亦绪给的迷药投进桌上的一杯合卺酒里。
这个迷药药性极大,能使人昏睡几天几夜。
等李牧邑醒来,我们早已不见踪影。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李牧邑带着满身酒气进来,脸色微醺。
我哄着他喝合卺酒。
「先喝合卺酒,寓意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他本推拒,听见后面半句竟爽快饮下。
眼神明亮。
「只要阿抚说的。」
「我都信。」
随后重重倒在床榻。
我凑到他脸前喊了几声,直至确定他彻底昏迷过去才舒了口气。
我抱起案上的古琴,等待傅亦绪。
傅亦绪解决了门外的侍卫,进来和我会合。
「快走吧。」
「好。」
头上沉重的凤冠被我一把扔掉,珠玉溅落满地。
密道内聚集了傅亦绪的人。
还有柔妃,赵知韵。
她的眉眼的确和我很相似。
但看起来总有一丝奇怪。
赵知韵心知我的疑惑,道:「这是易容术。」
调制特殊药水才能溶解。
她是傅亦绪在边疆打仗时救下的。
甘愿为了他潜伏在李牧邑身边。
又是位痴情人。
「时间不多了,先走吧。」
我拉着她的手,她却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不走了,李牧邑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需要有人给你们留一条后路。」
她淡淡微笑,看着身旁的傅亦绪。
「傅大哥,保重。」
「保重...」
傅亦绪双手抱拳,眼底不忍。
告别赵知韵,我们很快走到密道尽头。
出去就是北城门。
我回头看向身后漆黑的密道。
终于,要离开了。
13
北城门的守卫果真稀少。
傅亦绪带着手下上城门,欲解决守卫。
谁知这时,周围突然纷纷亮起火光。
城门四周的火全部被点亮。
后面的高楼上,站着一抹红色如鬼魅的身影。
李牧邑身后带着众多侍卫,全都蓄箭待发。
他邪魅慵懒的声音从高楼上传来。
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阿抚,回来。」
回去?
不可能。
「李牧邑,放过我,也放过你。」
窒息的皇宫,病态的爱。
都困了我太久。
傅亦绪摘下面具,眼里流露着恨不得将李牧邑剥皮抽筋的恨意。
恨他拆散自己和明月,恨他设计杀害自己这个曾经的好兄弟。
「李牧邑。」
「今日便是我死在这里,也要将阿抚送出这都城!」
火光映得李牧邑阴诡得厉害。
「哦?」
「当初你没能带走明月,如今更带不走阿抚。」
他的目光幽幽落在我脸上。
「你确定要和他走?」
我没回应他,但面容坚定。
高楼上回荡着他阴恻恻的笑。
「除了皇后,其余人就地射杀!」
一声令下,箭矢如流雨射来。
傅亦绪的手下有的初始还能抵挡,后面渐渐被一个个射杀在城门下。
我催促着傅亦绪,让他先走。
可他却十分坚定。
「要走一起走。」
我们被逼到了城门角落。
守卫早就被解决,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心下一动。
然而,我还未走到城门前,就听到傅亦绪中箭的声音。
他痛苦地捂住中箭的伤口,对着我喊道:
「阿抚!别回头!往前走!」
前面是自由,后面是情义。
我大步跑回傅亦绪的身边,待看到他身上的箭时,我无力地惊坐在地。
那是支精巧锋利的袖箭。
正是我送给李牧邑的箭。
那支用它杀尽敌人的箭,此刻正刺在曾经的镇国大将军胸口里。
傅亦绪的伤口冒着黑色的血。
这支箭被淬了剧毒。
他的嘴里也开始流出黑色的淤血。
一滴一滴。
落在了古琴上。
滴进我的眼里。
他颤抖地从怀里拿出两个刻得惟妙惟肖的木头娃娃。
一个像他,一个像明月。
「逃.出去.帮我...埋.在.边疆的土地.里」
「明月...喜欢那里...」
说完,他便一口黑血吐在了古琴上。
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抬不起来。
他如明月一般。
死在了古琴边。
我紧握双拳,用力到指甲嵌入肉里。
心底的憎恨与厌恶如滚滚狂潮,将我席卷。
古琴因为血轻微起了反应,我张开手,双手起势。
体内的灵力从无到汹涌。
疯狂抖动的古琴悬空绕在我四周。
因着我的根基已受损,灵力只能维持半盏茶的时间。
半盏茶。
杀人,足够了。
飞过来的箭被我挥手射回那些侍卫身上。
无数的侍卫跟蚂蚁一样,杀不完,死不尽。
李牧邑的身前,倒了一批,紧接着又来新的一批。
他就那样直直地站立在高楼上。
仿佛我不是去杀他。
灵力大开,终于震倒了李牧邑面前的护卫。
我握着傅亦绪的断剑,狠狠地刺进了他心脏的位置。
「你说的,心脏在这里。」
他用手握着剑身,将断剑又往里带入一分。
他动了动唇,带着几分苦涩。
「我死了,你也会这样难过吗?」
我感受到灵力的消逝,用最后一丝力一掌打向他。
「你早该死在那片死人堆里。」
李牧邑浑身是血地倒在急忙赶来的侍卫身上。
灵力彻底消散的我被侍卫抓起来压入了地牢。
14
地牢里半分光亮也没有。
其他犯人被鞭打哀嚎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望着黑漆漆的牢顶发呆。
不知李牧邑死了没有。
四处哀嚎的声音里夹杂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是赵知韵。
她带来了一个我不想听的坏消息。
李牧邑还没死。
宫里的神医吊着他半条命,不过也是在将死边缘。
「你快些与我换下衣裳。」
赵知韵慌张地解开我的衣衫。
我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你不属于这里,若你不走,傅大哥他们便白死了。」
她眼里含着泪,快速与我交换好了衣裳。
「外面有人接应你。」
「那你呢?」
「我在宫中这么久,自有脱身的法子。」
她微笑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好好活下去。」
我抱着古琴将信将疑逃出地牢。
外面果真有人接应。
我跟着他们顺利出了宫。
宫外的气息。
真好。
突然,皇宫里漫出通天火光。
整个都城被这火光照得似白日一样。
那是地牢的方向。
是赵知韵!
她骗我!
根本没有什么脱身的法子。
她是替我去死,借此来瞒天过海。
我哭着挣扎着往回跑,却被人一掌打晕过去。
15
我醒来时,是在一个前往边疆的商队里。
听商队的妇人们谈论起都城的事。
皇宫的地牢走水,据说那个刺杀皇帝的皇后还关在地牢里。
皇帝伤口还流着血,不顾百官劝阻就跑进火海去寻皇后。
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在旁一直没说话的老者摇着头。
「这都城要变天了。」
商队又行走了数月。
身边的妇人说这里便是边疆一隅了。
我向商队的人告辞,独自走进一座村落。
村子的人十分热情。
我最常听到的话便是:
「阿韵!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村子里有一个僻静美丽的山谷。
我将那对木头娃娃立了木碑埋在山谷里。
明月和傅亦绪,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躺在木碑旁。
隐约有一束光打在了脸上。
抬眼看去,是日出。
太阳从云层中缓缓升起。
驱散开山谷的黑夜。
我用手触摸着洒落下的阳光。
边疆的太阳。
真暖和啊。
(全文完)